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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昆明记》:在故乡的“废墟”之中重建记忆

作者:上饶新闻网——凤凰读书发布时间:2015-07-24

昆明记

作者:于坚

出版社: 重庆大学出版社/楚尘文化

出版年: 2015-5

昆明是作者于坚的故乡,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于坚从个人记忆和时代变迁两个维度,叙述了他眼中昆明的种种样貌,包括这座城市的历史、自然环境和人们鲜活的生活。书中的摄影作品来自作者1980年代以来在昆明各地的“街拍”,老的照片中充满了苍凉,而新的照片在活力之外也透出一种城市特有的疲惫。文字与照片相结合,这本书稿将“昆明”这座城市体现得淋漓尽致,埋藏着对“故乡”变迁的千思万绪。

于坚,诗人、作家。1970年开始写作诗歌、散文、小说、评论至今。1980年开始摄影至今。1992年开始拍摄纪录片至今。著有诗集、文集多种。获数十种诗歌奖、散文奖。长篇散文《印度记》获2012年《人民文学》杂志非虚构作品奖。纪录片《碧色车站》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单元。系列摄影作品获2012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华夏典藏奖。纪录片《同饮一江水》总撰稿。最近二十年为《中国国家地理》、《华夏人文地理》、《旅行家》等刊物特约撰稿人。在西班牙、台湾、澳门、昆明、大理等地举办摄影展。

我的城市 我的故乡

1

从前,有一个地方叫“昆明”。

落日时分,当中国的城市从北方的平原上开始,一座一座沉入黑暗之后,南方高原之上的昆明依然处于白昼的光芒中。这座古老的城邦接近太阳,阳光要在中国大多数都市都沦入黑暗之后,才从这个城市暗下去。因此这个城市永远有金色的黄昏,光辉的街道。我童年的街道面对着落日,那街道像是一直铺到太阳里去。在那石板铺成的路面上,走过来倒垃圾的马车,像天神派来的使者,马车金光闪闪地停下来,赶马车的大爹摇响黄铜铃铛,倒垃圾的人鱼贯来到街道上,他们的脸一张张被日光照亮,又消失在街区的阴影中。昆明主要的街道都是东西向的,因此在日落之前,这个城市到处是通往落日的街道,闪着光,犹如刚刚被女仆们用抹布擦过的地板。天空蔚蓝而透明,空气清新,灰色瓦顶上的房头草微微摇晃着,梧桐树的躯干像镀金的豹子那样闪闪烁烁。透过某些人家未关严的大门,可以看见玫瑰、兰花、月季在古老的庭院里开放。落日渐渐地下去了,彩云布满天空,像是昆明周围山冈中野兽们超现实主义的梦,红色的狮子,紫色的熊,长在羊群中的孔雀,山羊的脸变成了虎,独步于海滨的象、从巨鲸的尾巴里长出来的棉花……刚刚形成就变形了,像是画家达利脑海里那些转瞬即逝的灵感,昆明在彩云的笼罩下了,天空里有蝙蝠和燕子在飞行。

黄昏中总是有那么一刻,光芒渐暗,在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之中,城市变成了紫灰色,世界像是被拉掉了电闸,忽然停下来,街道上的人仿佛往昔年代的幽灵,不动了,着了魔似的静止,定格,安静无声,稍顷,才渐渐地恢复了动静。某家铺子歇业,上门板的声音响起来,灯火也亮起来了,猛抬头,发现巨大的黄月亮已经像镜子一样挂在武成路的东头,但还不到两层楼高,适乎可以照出自己的脸;下面,一个永远积着污水的水洼在闪光,一面挂在清代木阁楼的镶花窗子上用来照妖怪的小圆镜晃了一下,真的照出了一张女妖的脸,孩子们惊叫着奔回家去……到八点钟左右,夜晚才姗姗来迟,明月皎洁,照耀着染布巷的青石小路、照耀着吹萧巷的瓦和圆通寺的大殿……少年时代,故乡那些永不结束的金色黄昏,使我对世界产生了一种天堂般的感受,虽然世界并非如梦境,但昆明确实给予我过这样的感受,这种感受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使我在内心中永远爱着,爱着这个与生俱来的世界。

2

多年前,我阅读诗人歌德的传记,当时作者已经59岁,他儿时的法兰克福依然如故,世界改变了,但故乡依然是故乡,“一切都让人想起城市和地方上都扰攘不安的久已逝去的时代。”“一种对古色古香的爱慕之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可以说,正是这种“古色古香的”东西,是古老的美因河大桥、卡尔大帝和他嗣君的城堡遗址中尚存的萨耳宫、老商业区、巴托罗缪教堂周围的商店街、“毗连市场的狭窄而肮脏的肉案”造就了伟大的歌德。我可以肯定,在一个刚刚完工、粉刷一新的小区,是不会诞生歌德之类的人物的。李白、歌德、曹雪芹这样的人物总是在“古色古香的东西”中诞生,这是文明史的一个普遍经验。故乡并不仅仅是一些失效过期的建筑物,而是孕育诗人的那种东西。一个地方要诞生歌德这样的人物,恐怕得有三百年的功夫,等待那种“古色古香的”氛围出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人生的一个基本情节,生命的普遍结局。多年前我相信我也会重返我少年时代长大的街道和大院,指着那棵老枇杷树对我的后代说,我小时候就在这棵树上玩,还用小便浇过树根。但后来我发现我永远不可能写一部像歌德那样的回忆录了,我在这个城市不过生活了四十多年,我的城市已经焕然一新,往日生活的痕迹荡然无存,举目可见皆是我不认识的建筑和街道,石灰和水泥的新鲜气味,它的造型、亮度、色彩都是我所陌生的,在这里没有我生命刻下的丝毫的痕迹,最多只是“到此一游”罢。我没有语词和证据来描述它,我只有默然,与那些初到此地的民工一样,默然无语,找不着北。人并不是立即就可以适应任何一种新的东西,搬一次家,要把房间里的光线、家具、色彩气味调整到位,使你在其中有家长的感觉,身体的延伸部分的感觉,至少需要二十年的时间,至少需要发生过一百个故事。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是一种谎言,我的诗歌辞典是在昔日的故乡诞生的,是往日的生活造就了它。那一日,是个雨天,出一阵太阳下一场小雨,我独自回到我少年时代的街区,那街区刚刚拆掉,犹如发生了地震。我穿过废墟,凭着对地形的模糊回忆,找到了我少年时代长大的那个四合院的遗址,那里还剩下一些木柱子和一堵墙。是那堵墙使我认出了这里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家,我们刚刚搬进来的时候,这堵墙是被粉刷成白的,我以为它本来就是白的,但住了两年后,某一天那墙上的白皮掉下来,我才发现原来的墙上是画着龙的,墙面上露出来一条彩色的龙尾巴。现在这条龙大部分都露出来了,被墙头流下来的污水染成了黄的。但我并不能完全肯定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家,因为紧挨着它的应该是一个法国式的走廊,这个走廊是露天的,水门汀路面,两边是花瓶形状的红陶栏杆。走廊把这个四合院的照壁这一面连接了起来。就是说这里本来只是照壁,但设计师别出心裁,在照壁上面盖了一个走廊。我记得那些红色的花瓶栏杆中的一根通了一个洞,里面是空心的。住在我家对面的小明有一次逮到一只小老鼠,他用线拴住小老鼠的尾巴,让它钻进那个洞去,小老鼠钻进去线就断了,它也就此从那个洞里失踪了,我们用破布把洞口堵死,希望过几天会在洞里找到那只小老鼠的尸体。但过了一个星期,小明把手伸进去掏,却什么也没有找到,这个洞使我产生了神秘感,它一定通着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但这些废墟中根本没有这些土陶栏杆的痕迹,甚至这堵墙的方位也是不对的,住在屋子里的时候,我一直感觉它是朝正东的,但现在露出来,它却是朝着东南方向。我不能肯定那雨天我所到的遗址就是我昔日的家。

不久之后,那里连废墟也找不到了,新的房子拔地而起,那个街区的名字在新的地图上也消失了。于是,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那里居住过,那些所谓红色的花瓶形状的土陶栏杆也许是我从巴尔扎克的小说里看来的。如果那儿压根儿没有你所提到的一切,你的写作不正像是谎言么?或者,你不是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虚构么?在我们时代,世界日异月新,依据回忆进行的写作永远只是超现实主义的。世界只存在于我的写作中。离开了写作,世界是什么?我的写作尚未来得及开始,世界已经更新。写作与世界已经不存在那种古典的对应关系,世界不再是写作活动的证据。我只能在回忆中才能找到我梦想中的天堂故乡,回忆也是靠不住的,回忆只是对昔日的改写,一次绘声绘色的扯谎,回忆是没有证据的,随便你怎么说都可以,并没有一个现实来对它的可靠性加以验证。作家普鲁斯特描写的真的是巴黎吗?他只是虚构了他内心的巴黎。回忆只是一座语言的遗址。而且是一座可疑的遗址,似是而非,朦朦胧胧,缺乏具体的细节,我根本就无法告诉你那天堂故乡的某个大门上的铜门环是什么颜色,我也无法告诉你那城市某个日子的天空上挂着的鸽子是什么样子,它旁边的云是什么形状。当我身临其境时,我并不注意这些,我不需要去注意这些,就像我不需要时刻牢记我有一个鼻子一样。人们并不是在回忆中生活,相反,人们是在遗忘中生活,遗忘乃是存在的本质。一种什么都要牢记的生活是可怕的,那不是生活而是关于生活的课文背诵。那么回忆是什么,回忆是存在的幽灵,只有当一切已经不存在,回忆才从世界的废墟上升起来,慢慢地扩大它的疆域。回忆就是自由的虚构,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细节,没有个人的痕迹,一切都是普遍的,这是一个普遍的黄昏,而不是存在于昔日时间中的某个具体的黄昏。我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黄昏,我从未在昔日的某个时刻意识到昆明乃是天堂。从那些灰色的中国筒瓦中吐出过多少个黄昏啊,但我从未在意,这是与生俱来的,最基本的,难道一所四合院的大门上会没有一个黄铜门环么?难道会有没有四合院和水井的故乡么?难道这世界能够没有这样的黄昏么?因此,我的写作只是一种似是而非,吞吞吐吐、不能信以为真的东西,回忆是靠不住的,它只是一个自作多情、多愁善感的、没有家的幽灵。